临死前，你最怕什么

起

“你知道她死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吗？她说，把水煮开后，稍微下一些盐末再放面，这样煮出来的面才劲道，也会不坨。”

申子聪叹气，身形顿了顿，接着开口。

“非要说的话，她死前害怕的最后一件事应该是我不能照顾自己。”

在晦涩的光线下，申子聪转过来的脖子和脸呈现出一条不和谐的曲线，模样非常别扭，仿佛再稍稍用力，就会直接拗断一样。

“那么你呢？你死前害怕的最后一件事情是什么？”

他一边这样问，一边回头看着床上的老人。老人双手被反捆在脑后，眼神惊恐，嘴角还残存着一条口水。

申子聪没得到答案，许是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答案。这样静静地站了会儿，申子聪又习惯性地叹着气回了身，佝下腰，一把一把用力地在毛巾上擦着手。

申子聪是这家养老院的志愿者，一三五过来，二四六休息，周天看情况需要。他主要负责打理一些重度患者的生活垃圾，倒尿盆，人手不够时还要帮他们换洗衣裳。

申子聪很沉默，平日里几乎不跟院里的人有任何来往。当然，也没人愿意接近他。

养老院说起来是个公益福利机构，可小刘心里清楚，来这里的老人，多半已经丧失了作为人的基本能力。而剩下的那些，就像这个申子聪一样，不过是换一种方式的精神病而已。

申子聪刚来时，小刘并没打算同意他的申请。申子聪很瘦，不高，黑黑的。衣裳有些破，补了好几块，袖子处还残留着油渍。他戴着一顶宽边的帽子，摘下来时眼睛藏了一半在刘海里，下半张脸又藏进了浓密的络腮胡子里。

他的胡子太密实了，甚至让小刘觉得那是一束道具。

申子聪求小刘同意他留在这里做志愿者，这么做是为了他哥哥。申子聪的哥双腿残疾，还得了老年痴呆，不认识人，也没反应，整个人和木头一样不能自理。

申子聪希望养老院能收留他，房间、服务都无所谓，能让他活下去就行。交换的条件就是申子聪留下来做志愿者。

起初小刘并不是很愿意要他。申子聪太脏了，虽然这间养老院不是什么高端场所，可好歹门面得有。他顾左右言他，想了很多借口想要搪塞过去。

申子聪见小刘不答应，哑着公鸭嗓，吚吚呜呜了半晌，忽然拿出一把小刀。他的动作很快，小刘还没来得及害怕，申子聪一把揪住下巴上的胡子，刀口一转，顺势刮了一圈，下巴露出个奇怪的形状。

小刘这才看清，他的下巴上有一道很长的疤。肉乎乎的，从那上面几乎可以窥视伤口的深度。

小刘的视线下移，他看见申子聪缩了一半在袖子里的左手上，缺了一根小拇指。

申子聪将刀小心地收起来。他的动作很敏捷，举止又很谨慎。

“刘老师，我不刮胡子，主要是怕吓着别人。您要觉得不好，我以后就不和别人接触，我干我的。只要……只要这里能给我哥一个去处。”

他的眼神黑洞洞的，小刘坐在他对面犹豫再犹豫，片刻后，迟疑地点点头，终于应允了。

那一刻，申子聪脸上忽然绽出一个巨大而模糊的笑容。

小刘听护工们说，申子聪没有老婆，也没有子女，带着他哥到了这个地方，和路边的流浪猫狗一样，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。申子聪总说，等到了时间，他自己也会住进去。至于到底是什么时间，他却从未提起过。

也是到后来小刘才发现申子聪的脑子似乎不大对劲。他自己一个人的时候，总喜欢靠在树上，喃喃地说话。等人近了，又马上住嘴，没人知道他在说些什么。

申子聪不仅喜欢和自己说话，也喜欢和养老院里那几个几乎丧失了所有意识的老头说话。

他对自己哥哥极为小心，但凡有护工进去，他总要跟在别人身后，就像害怕哥哥出事那样。小刘几次从病房经过，总能见着申子聪背对房门，站在里面和他们聊天。

院里的房间通常一间住三个人。申子聪的哥哥和那几个痴痴傻傻的安排在203室，房间里专门加了张床，四个人一起显得有些拥挤。其他条件稍好一些的老人，可以住双人甚至单人间。

小刘是行政人员，不算医生，进病房的次数不多。他的工作主要是听陈大夫的吩咐。陈大夫曾经是他的老师，这份工作也是陈大夫介绍他来的。申子聪哥哥的那个四人间是陈大夫最关心的地方。

医院里还有其他的医生，可只有陈大夫一人关心他们。也不知道已经痴傻的老人们，知不知道。

小刘在申子聪来的第二个月月初，接到陈大夫的通知，这几天是得多留时间在院里，随时准备配合行动。

小刘下班后赶紧回了趟家，拿了些穿旧的衣服。出门时撞着了巷口拾荒的哑巴老女人。那垃圾婆踉跄着后退了几步，站定后唯唯诺诺鞠了个躬，抬起头。她的脸上满是伤痕，扭曲而邪恶，只有她的耳郭还小小的，不像这个年纪该有的样子。

这垃圾婆不知是什么时候出现的，总之自从她来后就一直在老人院周围拾荒，风雨无阻。有时候没事儿了，她会一个人呆呆地面对老人院的门站着，就这么往里看，也不知她是想进去，还是害怕进去。

此时的垃圾婆正愣愣地盯着小刘出神，忽然她抬手，像是要摸小刘的脸。

“干嘛你！”

小刘及时反应过来，猛地一偏头躲开，老妇人的手指悬在半空，她如梦初醒般连连后退，嘴里嗫嚅了几个含糊不清的词，很快后退着消失在了巷口。

“她啊——年轻时弄丢了儿子，现在看谁都像，可怜呐……”

身边路过的街坊许是见着了，轻飘飘丢出一句话。小刘一阵寒颤，厌恶地擦了把脸，眯着眼瞅着那个远去的背影，忽然觉得她和院里那些痴呆的家伙倒有几分相似的地方。

陈大夫在进行一个绝密的精神类药物的研究。这项研究除了小刘外，他没告诉任何人。并不是说他有多相信小刘，而是因为小刘不敢把他供出去而已。

陈大夫给小刘的活儿很简单，晚上熄灯后，到最里间，把一个姓吴的老头带到自己单独的研究室来。

这活儿虽然简单，却必须做得仔细，不能叫人瞧见。

陈大夫的药物研发已经有一阵子了，因为他坚持动物实验不如人类来得直观，也因此被人举报，撤销了专项资金。没钱以后，陈大夫非但不收敛，反而更加偏执，而这家老人院也成了他最好的样本来源地。

老吴是最早住进203的人。他进来时还有神志，太阳好时还能自己出来活动。

陈大夫最开始给老吴吃的剂量很轻，四分之一颗，压成粉末后溶在水里，也没什么味道。

渐渐地，陈大夫嫌进程缓慢，让小刘加了剂量，很快老吴就不行了。说不了话，也认不了人。痴痴呆呆地坐在床边，就像从前那些被割去额前叶的精神病患者们，失去了所有反应能力。

小刘不知道这个毛病是不是陈大夫的药造成的，陈大夫自己也不清楚。

他们需要把老吴带出去，好好研究一下他的脑子。

今天换班的人走得早，天色比较阴沉，黑得快。小刘在办公室里一直等到晚上十点，熄灯了，整个院子一片漆黑。死一样沉寂。

他来到203室门口。

手套戴得很好，里面藏着钥匙。轮椅是加固特制的，上面也备了皮带。小刘最后摸了摸口袋里的绷带，稳了下心神。

陈大夫说过的，只要这个药做出来，他不会再为难小刘。甚至作为报酬，药物面世后，他会让渡给小刘一部分研发资质，帮助他出国。

陈大夫说的话里没一句是真的。小刘不相信他，小刘只是害怕他。又怕又恨，平日里他对陈大夫表现得有多尊重，心里就有多恨。那份恨意是无根之水，一不小心就在小刘的心中成了磅礴汪洋。

他蹑手蹑脚到了那个四人间，左右环顾，开了门。

房间里黑乎乎的，四个人都躺着，申子聪的哥哥躺在最里面，吴老头的床紧紧挨着他的。

小刘径自过去，将早已准备好的绷带轻轻缠在吴老头的嘴上，拉紧。老吴只呜咽了一声，没动，更没反抗。

小刘用力将他从床上扶起来，他软绵绵地靠在墙壁上，小刘给他的手脚也上了绷带，半抬半拽地往轮椅上拖，再用绳子把整个人固定住。

干这些的时候，老吴一直醒着。他没什么反应，任由小刘搬弄自己，只歪着头，痴痴地看着外面，就像在期盼什么似的。

小刘累出一身大汗。他往后一靠，坐在老吴床上。月光晦涩，屋子里一片昏暗。他还没来得及把最后一口气喘匀，忽然吓得几乎叫出声。

老吴对床的老头，正拉直了脖子，死死地看着他。

这一下几乎把小刘惊得从床上掉下去。他的心如鼓重锤，在胸腔里鼓噪生疼。

他和那老头对视着，直到一抹月色移过，他才看清，那老头把自己的身体拉成了一条直线，头颅高高仰着，用这种难受的姿势睡在床上。

“神经病！”

小刘低低地骂了一声，酸软的双腿逐渐恢复了气力，他从床上弹起。这屋子的味道太晦气了，得少来。

可正当小刘要扶上轮椅时，忽然身边探来一只枯槁的手，倏地抓住了小刘的手腕。

这回小刘没忍住，啊地叫出声，窗户有寒鸦呼啸飞过。

抓住他的是申子聪的哥哥。

小刘下意识狠狠一甩，从他手里挣脱出来，申子聪的哥哥被他的力气带着几乎从床上滚下去。

小刘惊慌失措地回头，他没想到那人的力气竟然这么大，手腕一圈红着，血管一股一股胀着疼。

申子聪哥哥被惯性带着摔在地上。他的姿势诡异极了，四肢就像断开了似的匍匐在地上，头却高高仰着。

他张着嘴，一股酸臭的味道扑面而至。

“啊……啊……”

申子聪的哥哥从嗓子里奋力挣出了两三个音符，吊着的三白眼配合着那诡异的氛围，小刘恍惚中忽然觉得自己看见了丧尸。

“我……”

申子聪的哥哥没说完，他的声音湮没在陡然响起的一阵大笑中。起初只是墙角拉直自己的老头在笑，三声后，变成整个房间的和鸣，甚至连轮椅上的老吴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。

一边笑，一边继续保持着那个痴痴呆呆的表情，只有嘴角上扬着，嗓子动着，上半张脸没有泄露一丝喜怒哀乐。

小刘惊惧极了。

他从地上猛地起身，申子聪的哥哥再次伸出手，忽然又顿住。他的眼神只一晃，在掠过小刘身后的一霎，很快回到那种死水一般的状态。

小刘回头，黑乎乎的门口正站着一个黑乎乎的人。

“哥，你咋下来了？”

那人先开了口，是申子聪。小刘觉得自己的心脏快要炸裂了。他狠狠一咽口水，推着老吴就往外走。走到申子聪身边，申子聪正直勾勾地看着自己趴在地上的兄长。

那场景诡谲又荒诞，屋子里的笑声像潮水一样令人窒息。

“你……”

“刘老师，你要带老吴去哪儿？”

申子聪忽然侧脸，看着小刘。然而不等小刘说什么，他的嘴角若有似无地勾起个笑容，又极快隐了。

“老吴不在，我今晚就住这里，陪他。反正……我以后总是要住进来的。”

他指着自己哥哥，话语里意味深长。小刘讷讷地嗯了两声，他竟不知怎么回答，也不知道申子聪到底是什么意思。他只想赶紧从那笑声的地狱里逃开。

他推着老吴，跌跌撞撞和申子聪错身而过。跑了好远，他仿佛还能感觉那人的眼神依旧像刀一般钉在他的背上。

小刘没告诉陈大夫当晚发生的事。陈大夫对老吴动了手术，老吴没抗住药，死了，看得出他死时经历了痛苦，肌肉痉挛不止，还失禁。

陈大夫对结果很不满意，把手术刀甩在一边，自己闷闷地抽烟。随着烟雾的吞吐，他抬头看了看还在愣神的小刘，忽然笑了下。

“小刘，看样子，老吴是不行了，这事儿还没了，你说怎么办？”

小刘先怔怔地抬头，片刻后领悟了他的意思，忽然激动起来。

“你说过这件事一完……”

“这不还没完吗？”

陈大夫冷冷开口打断了他，挥了挥手。

“新来的那个申子聪怎么样，靠谱不？”

小刘的脑子里被迫闪过申子聪阴森的模样，拼命摇了摇头。

“他盯他哥很紧，同吃同住，而且都在一个房间里，没办法下手的。”

“哦，其他人呢？”

“没……”

“不管怎么样，事儿没结束，咱们谁也走不了，”陈大夫笑意更甚，“刘儿，我说你还是想想办法吧。”

小刘缄默着，陈大夫上前，将手搭上他的肩，巨大的阴影笼罩在他的身旁。他侧目看着那只胳膊，无力地发觉自己甚至连甩掉对方的念头也不敢有。

第二天，小刘将老吴埋了。老地方，城外有个荒林，里面枝繁叶茂，没人打扰。

回来时天色已近黄昏，小刘将车开回院里，愣着神坐在夕阳的余晖里，回忆着过去。

要是当年他没有作弊，就不会被陈大夫要挟给第一个病人下药。要是他没下药，那人就不会死，他也不会在这个泥潭里越陷越深。

小刘抓住头发，陈大夫的阴影如影随形，阳光在他身前根本触不可及。而现在的问题是，在申子聪的眼皮子底下，他究竟要去哪里找一个新的试验品给陈大夫？

他坐了好一会儿，抽了几支烟又踩灭在脚下，这才慢慢起身。老吴的一些东西还没整理，虽然没了儿女关照，但该做的样子还是要做。

小刘来到203门口。房门虚掩着，这时候护士们都去吃饭了，没人过来。

小刘的手脚放得很轻，他不想再惊动那些神经病，更不想再和申子聪正面碰上。

可就在他将要推门进去时，他听见屋里传来一阵奇怪的声响。

“……在哪儿？”

是申子聪的声音，可说的什么，小刘没听清。小刘探头，申子聪背对着门，他哥正闷闷地哼着。

小刘眯着眼，等他看清后，猛地往后一撤，靠在墙上。他将喘息和惊呼压在嗓子和手心里，他顿了好一会儿，屋里的音量没有降低，申子聪没有发现。

小刘蹑手蹑脚地离开，直到回到院子里，他才撒腿朝家的方向狂奔而去。太可怕了，这个世界都疯了。

小刘一边跑一边回忆着刚才看见的事——申子聪的手里捏着那把剃刀，一上一下，正在他哥身上有条不紊地割着。那是不是可以猜测，他哥哥并没有疯，那天晚上抓着自己的手，其实是想求救呢？

这么一想，小刘毛骨悚然。

小刘在家里一直待到第二天早晨。院里的电话一声急过一声地催促着他。他盯着屏幕，心绪已逐渐恢复正常。

楼下又传来收垃圾的声音。小刘探头去看，那个垃圾婆正推着自己的小破车往这边过来，车上的铃铛叮铃铃地惹人心烦。

再三两声后，小刘盯着已来到他楼下的垃圾婆，接起电话，那头陈大夫阴阳怪气的声音响起来。

“怎么，想走啊？”

“陈老师，我找到新的样本了。”

小刘沉静地一边冲电话那头的人开了口，一边将头探出窗外，冲那个正仰着脸对他咧出恶心笑容的垃圾婆，不紧不慢地挥了挥手。

当晚，小刘专门来到203，晚饭时间，护士们正挨个往病房送餐。申子聪跟在他们身后，唯唯诺诺地从护士们手里给他哥领了餐盘。小刘听见他们说，申子聪真是个好人，为了自己的兄长，能做到这个地步。

小刘的目光和他短兵相接，申子聪没躲，小刘也没躲。直到护士们离开，申子聪从小刘身边经过时，小刘忽然侧身，在他耳边开口。

“我知道你在做什么。”

申子聪的身子动了动，他抬眼，眼神十分浑浊。

“我也知道您在做什么，刘老师。”

小刘的喉咙紧了紧，又很快松开。他干笑着伸手拍了拍申子聪的肩膀。

“没事，聊两句？”

申子聪盯着他片刻，忽然也笑了笑。

“你想怎么样？”

小刘想要的东西很简单，他要脱身，不能一个人吊死在这棵树上。这些年钱存的不多，但也够他远走他乡。

陈大夫要的不过是个做事的人，只要拉人入坑占了他的位置，时间一长，陈大夫自然会放过自己。况且他们都是一条船上的人，陈大夫可不怕他鱼死网破跑去报警。

把利害关系想透后，接下来的事就好办多了。

那天晚上，申子聪的哥哥分明是想向自己求助。他没疯也没傻，他只是没有机会。

好不容易来了个机会，结果他还没能说出口，申子聪就到了。

小刘不能再放过这么好的时机。

他在院后的角落里将一管药交给申子聪。只要把这药推进人的身体里，几小时内，对方会任你摆布。

申子聪依旧缄默着，接过药仔细地看。

小刘低笑着凑近申子聪，闻到对方身上的腥臭味，他的手就像陈大夫搭在自己肩上那样，搭在申子聪的肩膀上。

“你是聪明人，只要你帮我一次，以后你和你哥的事，我什么都不知道。”

申子聪抬眼看他，目光深不见底。

申子聪拿着药和针管来到小刘家楼下。在那儿他果然看见了推着垃圾车的老婆子。她衣衫褴褛，佝偻着腰，应该已经很大年纪了。这么大年纪的人，在世上活着没人牵挂，猪狗不如，还不如死了。

申子聪捏紧了针管。

他不知怎么地就想到了自己，大概因为今天是个太特殊的日子。一晃那么多年，他也成了现在这副德行。

好多年前，他也曾有过辉煌。炒股、楼市，豪车名表，他这个金融天才身边站着娇妻美眷。该有的他都有过。

啊对，他还有个孩子，叫申良。要是申良还活着，现在应该和小刘是一个年岁了。

申子聪看着那垃圾婆，她走到小刘家楼下，正扯直了脖子，高高地往上看。申子聪顺着她的目光抬头，朝阳尚不刺目，一点点温暖地敲在小刘的窗户上，他知道小刘正躲在房间里，居高临下盯着他的一举一动。

申子聪深吸了口气，抬脚了。

他不在乎小刘看到了什么，揭发他，举报他，都无所谓。他要的只是申良和于晓晓的下落。

小刘大概已经猜到了吧，屋子里那家伙不是自己的兄长，而且根本没疯没病。而这件事申子聪也是最近才逐步发现的。他差点又一次被那家伙的演技欺骗了。

二十年前，申子聪的家就毁在那家伙手里。二十年前，申子聪学人玩起了杠杆。他是借钱玩的，开始赢得很大，意气风发。

那时候于晓晓还不知道他在外面做什么，一个人在家中操持，抚养申良。

左脚跟上右脚的频率，申子聪迈出了第二步。

于晓晓是他老婆、发妻，是他的爱人，是他魂牵梦萦的女人。她完整地见证了申子聪的少年时代，伴随他来到青年。

申子聪还记得，当年在金融危机来临的前夕，他不知道哪根筋搭错，晚上和于晓晓在被窝里时，忽然盯着灯开玩笑一样开口。

“晓晓，你记得以后要是遇到危险你又不能直说时，就叫我的小名，臭臭。”

“叫了之后呢？”

“叫了我就跑，跑得远远的，头也别回。”

“那你遇到危险也叫我臭臭？”

“嗯，我叫你，你也跑，跑得远远的，别回头。”

“我才不呢，我不跑，我守着你，你在哪儿，咱家就在哪儿。”

于晓晓正经地说完，又笑着挠他。他伸手拧着于晓晓小巧精致的鼻尖，隔壁申良的房间没亮灯，孩子的呼吸软绵绵的从里面传出来。

他们两人在被窝里说着那个难听的、有些令人羞涩的小名，互相回忆着童年。

那时候的空气都是温暖而恬静的。

申子聪从来没想过会有用上这个暗号的一天。

他加快了步伐，垃圾婆的脖子已触手可及。

申子聪忽然又想到了于晓晓生日那天的事，彼时他已经破产了。他本以为于晓晓会哭闹，会打骂，会离婚。可于晓晓很镇定。从最开始的愕然中醒过神后，她回房间拿出了自己的嫁妆，还有结婚时购买的钻戒。

她告诉申子聪，穷不怕，人在就好，他们在，家就在。

申子聪的鼻子酸疼得厉害，他没敢告诉于晓晓自己还欠了高利贷，那是很大一笔钱，大到他根本没法还清。他们只能逃跑，跑到不毛之地，跑到天边，一辈子不能回来。

他想的是，起码今天不能说，要让于晓晓开开心心过个生日。他抱了抱于晓晓，出门去拿早已订好的蛋糕。他不知道那是自己最后一次拥抱于晓晓了。

等申子聪回来时，于晓晓正站在窗边，俯身对他招手。那天的阳光也如现在一般明亮，温柔。

于晓晓的长发顺顺地梳在耳边，她的笑意充盈在申子聪的整个眼眸里。

“子聪！”她在楼上喊他，挥着手，“和你说过多少次了，水煮开后稍微下点盐末，最后放面。这样煮出来的面才劲道，不会坨。”

申子聪的脚步停住了，他疑惑地看着于晓晓，而于晓晓的笑容不改，她托着腮，假装生气那样嘟着嘴。

“这次就饶过你啦，下次可不许了。”

申子聪没煮面，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悄然从阳光的边缘处攀爬而起，慢慢席裹了他的身体。

“好啦，还愣着干嘛？”于晓晓继续笑着，接着她的唇一上一下，开合了两次，吐出那个词：“臭臭。”

申子聪只愣了片刻，丢下蛋糕疯狂地转身就跑。他的身后远远地，传来追击的步伐。

他拦下的士，转了火车，又倒腾了几个城市，跑过天边到了不毛之地。

他一直在跑，也一直在后悔。

他应该报警的，大不了一起进监狱里，坐上个二十年，出来什么都没了，他还能和晓晓一起住进养老院。他应该报警的。可他不敢，他怕在牢里遇到那帮可怕的家伙，他知道只有一种人会追他，那就是他的债主，是要他命的人。

他就这样可耻地把于晓晓丢下了，也把自己的家丢下了，一丢二十年。

申子聪来到垃圾婆身后。垃圾婆很瘦，驼着背，很矮。

申子聪猛地伸手捂住她的口鼻，她惊惶地挣扎起来，嘴里含糊不清地喷着恶心的气体。

申子聪的另一只手捏着药管，冲她脖子扎了进去。很快，垃圾婆不动了，瘫在申子聪胳膊肘里。

楼上的窗帘晃了晃，很快小刘出现他面前。

申子聪将垃圾婆丢给小刘。他浑身都是那股垃圾味，他抬头，阳光太刺眼了，但就连那么强的光线也没法杀死他身上那股腐朽的臭味。

垃圾婆被小刘带回了院里，办了入院手续，直到晚上，她才幽幽转醒。

可她也说不了什么了。

小刘在路上给垃圾婆喂了超剂量的药物，镇定的作用下，她陷入了自己的世界，没人知道那是什么样子的。

申子聪沉默地坐在离垃圾婆不远的地方，她仿佛打量好了这里的环境，又愣愣地看着这个把自己绑来的男人，一言不发，和曾经的老吴一样，一动不动。

申子聪回头，看着那个被他带来的假哥哥，真债主。他刚才已经又打了那家伙一顿，打得非常狠，拳头出了血，那人牙掉了两颗。

可债主还是不说话，申子聪快要绝望了。

申子聪花了十九年，回到这个物是人非的地方。他听人家说，十九年前，住在这里的申家一夜消失，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。申子聪找到了债主，从后面袭击了对方，打断他的腿，打得他在地上反复求饶。

求饶有什么用，当年于晓晓在窗台上和自己咫尺距离，背后就站着这个债主。于晓晓该有多么想求饶，又多么求死不能。

债主曾经说自己没动于晓晓，只抱走了申良。他说自己要的是钱，不是命。可申子聪知道，于晓晓已经死了。是被他杀死的，也是被自己杀死的。

月光中，申子聪一边等着小刘，一边和债主说了很多他跟于晓晓的事，从认识到结婚，再到生孩子。动之以情晓之以理，申子聪什么都不要了，他就想知道申良在哪里。他说的时候眼泪一直流，垃圾婆一直看着他，看着看着忽然嘴一别，也跟着哭起来。声带含含糊糊的，也不知想说什么。

可债主不是这样想的。

他装疯卖傻的模样被戳破后，整张脸的痴傻就换成了如今的冷漠。他从眼眶的下缘看着刚才满脸凶狠的申子聪，由着他揍自己，直到他累了，停下来，血腥味在口腔里蔓延，他还是不说话。

申子聪忽然给他跪下了。

“今天是我和晓晓的结婚纪念日。晓晓生申良的时候，也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。我就想知道她的消息，申良的消息。你告诉我吧……”

申子聪说着，眼泪下来了。债主的眉心一动，嘴角微微咧开了。申子聪跪在地上，继续喃喃着开口。

“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把你带来这里吗，因为我和晓晓开过一个玩笑，说要是申良以后不长进，养不了我们，我俩就一起住进这家养老院，死也死在一起。现在我自己进来了，她不在了，她不在，我自己进来有什么意思——我们约好的呀，为什么她不在……”

申子聪抬头，眼泪顺着他的胡子流进他的嘴里。

“我输了，你赢了。你告诉我吧，我求求你了，求求你。”

重重地，申子聪将头磕在地上。债主喘着气，冷笑着开口。

“我没杀人，也不知道你儿子在哪里。”债主的嗓子很哑，那么久不说话，一口气说出来，还让他有些喘不上气，“我找你老婆要钱，她不给，我就把那小孩带走，后来卖了。

去哪儿了，我不知道。至于你老婆，”他一顿，忽然邪邪地笑了，“我听说啊——她自焚了。”

申子聪一下愣住了。他求了那么久的答案，竟然是这样的。

债主轻蔑地吐了口痰，又闭了嘴。申子聪的脸丧得像锅边的灰。他摇摇头，一边摇一边开口：“你不该这么和我说话。”

月光倾泻满室，周围是均匀的呼吸，也不知那些行将就木的老人们是不是还醒着。

而申子聪的灵魂已经从身体里离开了。

他起身，有些踉跄。他摸出电话，按下110这三个数字，举到耳边。

“你……”

债主看见了他的号码，这才惊愕起来。

“今天早上我已经想好，找不到他们，我就不活了，太费劲。现在你确认了，我心就安了。我儿子被你卖了，老婆被你逼死了。我打断了你的双手双脚，囚禁了你一年，你不也破了我的相，也砍了我的手指吗？”说着，申子聪摸了摸下巴上的疤，“现在这条命我陪你一起死，咱俩也算扯平了。”

申子聪安安静静地说，旁边床上的垃圾婆一下又一下地踢着床沿，带出一种诡异的，安静的节拍。

他对着电话，一字一句说，自己马上要杀人，说小刘在做人体实验，说要对方来203房收尸。

说完他没再顾忌对面的呼喊，挂断了电话。此刻他才忽然觉得自己的心定了。

申子聪从口袋里摸出那把剃刀，同时还摸出一条绳子，将债主的双手绑在了身后。

他不紧不慢地在衣服上擦着剃刀和手，他喃喃地问债主，死前最怕的是什么。他知道债主回答不了的，他也不想要任何答案。他知道自己最怕的是什么。

他怕这一死，就再也没人记得于晓晓和申良了，他怕的是，死的路上那么冷，一个人究竟怎么才能走过去。

而后他终于擦好了刀子，回过头来。垃圾婆伸着手，啊啊的哭声更大，似乎想叫救命，申子聪叹了口气，冲债主走过去。

债主害怕极了，他无法躲开，只能拼命摇晃着身体，然后看着申子聪来到跟前，如同巨大的山的影子。

申子聪举起刀子。

忽然，垃圾婆不知从哪里来了力量，仿佛短暂地挣脱了药效，冲他扑上来。申子聪猝不及防，翻身被她压住，她哀哀地重复嘟囔着什么，丑陋的满是伤痕的脸扭曲在一起。她拼命扯着申子聪的头发。在两人缠斗的须臾，那垃圾婆猛地抽了一下，又不动了。

申子聪感觉自己的刀子插进了她的腹部，试探了下，抽出来，热乎乎的血跟着流了一地。

申子聪拧起眉，心里沉重地痛了下。

“你这又何必呢，我没想过杀你。报警也是为了救你，我……我只是怕他们再拿你做实验。”申子聪叹气，声音低下去，“但想想……你活着又有什么好，人间是地狱，你死了，可能比现在还要好……”

此刻说什么都不重要了，于是他也就不说了。申子聪不再看蜷缩在地上的垃圾婆，转过头，将那刀子架在债主脖子上，用一种很缓的速度拉了下去。

血喷出来时，申子聪的眼睛热了，也红了。

地上的垃圾婆还在锲而不舍地、反复地发出某种声响，惹得申子聪心烦意乱。他猛地回头，月光倾倒在垃圾婆的身上，她像可怜的蛆虫，贪恋着人间最后的一点光影。

申子聪走过去，跪在她面前，将耳朵凑近她的嘴。他忽然也想知道，像垃圾婆这样的人，临死前到底还在害怕什么。

接下来，混合着月光、呼吸和血腥味，申子聪在这辈子最难以言明的惊悚中，听清了她说的最后两个字：“臭臭。”

那两个字的暗号，他从未向任何人提起过。

尾

警方第一时间出了警。举报电话的信息量太大了，哪怕是假的，也有必要一探究竟。

深夜里，他们来到这个养老院。院外十分萧条，门墙上还亮着一两盏微弱的灯，企图掩盖今夜黑色的月亮。

他们在过道里找到了正赶过来的小刘。小刘惊惶无措，几乎瘫在地上无法动弹。警方在小刘的临时住所里找到了他买好的机票和假身份，只用了不到半小时，小刘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将他和陈大夫的过往供述得清楚明白。

此刻陈大夫的住所还亮着灯，他依旧沉浸在今晚将要到来的手术准备中，丝毫不知道外面已被层层围住。

当然，另一队警方也寻到了203室的门，里面传出的血腥味让人心惊胆战。

队员们撞开门闯进去时，触目是一个形容枯槁的老头，他坐在血泊中，怀里抱着一个脏兮兮的，面目全非的老太婆，就像要把生命呕出来那般拼命地，一直不能停歇地干嚎着。

监制：飞酱

主播：天河牧

编辑：Appie/好丽友